清疯

清代刘熙载在《艺概·书概》中写道:“笔性墨情，皆以其人之性情为本。”又说:“书，如也。如其学，如其才，如其志。总之曰如其人而已。”书法是心灵艺术，是心之所发，趁兴而起。如晋代书法家王羲之，与友修禊，写下“天下第一行书”《兰亭集序》。书法亦是人生写照，融入人生境遇。如唐朝书法家颜真卿，身处盛唐，意气风发，写下《多宝塔碑》；经历战争动荡，兄侄牺牲，悲痛欲绝，写出情如潮涌的《祭侄文稿》；已至暮年，洞穿世事，中正平和，写出沉着苍劲的《颜家庙碑》。



颜真卿画像 图源：南薰殿旧藏《唐代名臣相册》

颜真卿（ 709 年－ 784 年），字清臣，小名羡门子，别号应方，京兆万年（今陕西西安）人。

其父族颜氏自颜之推以下，代代以文才出仕，在书法上更是各有千秋，家学深厚。其母殷氏同样出身书香门第，有出名者如殷仲容以隶书闻名，两族表亲结姻多年，书学渊源厚而久。颜真卿虽幼年丧父，随母亲殷夫人寄居舅家，然不乏悉心教导，除了父族的伯父、表兄，被贺知章称为“五总龟”的舅舅殷践猷也教授颜真卿颇多。加之自己清贫苦学，在开元二十二年（ 734 年），颜真卿得中进士甲科。

值得一提的是，进士科与明经科是唐代考的人最多的两个科目，但二者难度不同，所谓“三十老明经，五十少进士”。明经主要考察经义内容，唐朝前期的进士科则考策论，后者中举难度大得多。颜真卿是颜氏近四世中唯二考中进士科的子弟，可见其志不只在训诂文字或挣得官位，而在经国济世。两年后，颜真卿参加吏部诠选，被选为甲等，任校书郎（校对典籍，订正讹误）。开元二十六年（ 738 年），因母亲殷夫人病逝，颜真卿赴洛阳丁忧三年。

天宝元年（ 742 年），颜真卿回到长安，又经举荐参加博学文词秀逸科考试，再中甲等，后历任醴泉县尉、长安县尉、监察御史、殿中侍御史。从地方到中央，在辗转爬升的过程中，颜真卿多有清正廉直之名，其处事之能渐渐显露。但此时的玄宗却露昏庸之相，李林甫把持朝政，杨国忠伺机夺权。年轻的颜真卿因刚直得罪权贵杨国忠，迎来仕途上的第一次打击，被贬出京城。所幸天宝十一载（ 752 年），颜真卿由殿中侍御史转任武部员外郎，该职除了冬季有选授，其他时间都较为清闲。所以自这一年，颜真卿始有重要作品传世，如他曾被选中为多宝佛塔碑书丹（碑刻术语，指用朱砂直接将文字书写在碑石上）。

意气风发，技法多变的《多宝塔碑》





明拓本《多宝塔碑》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

《多宝塔碑》写于唐天宝十一载（ 752 年），颜真卿时年 44 岁。当时，楚金禅师夜诵《法华经》时，仿佛看到了多宝佛塔的幻影，深受感动，决心将这一幻觉变为现实，并发誓筹建多宝佛塔。经过四年的努力，多宝佛塔终于在天宝十一年（ 752 年）建成。这座塔的修建得到了已对佛教转变态度，甚至皈依佛门的唐玄宗的支持，轰动一时。时任武部员外郎的颜真卿虽在仕途上颇受挫折，但尚有满腔热枕，尤其是被推选为多宝塔碑书丹，故对该作品相当重视。

此时颜真卿的书法风格仍受到多方影响，除了“二王”、欧、虞、褚余风的学习传统，其作品也与唐人写经有明显的相似之处，即向世俗流行作品取经。总的来说，有所总结与突破，但尚未脱离时代审美，风格并不稳定。

初唐书坛与分久而合的大一统局面形成呼应，在北朝刚劲风格的基础上融合着南朝妍美之风，形成了注重规则，追求瘦劲的风格，唐初四家的作品就是例子。到了盛唐，玄宗手书《石台孝经》，引领了崇尚丰腴的时代审美，士人纷纷效仿，书法风格由此一变。



《石台孝经》 西安碑林博物馆藏

《多宝塔碑》其字在结构上严谨而匀称，有唐初风骨所追求的瘦削、劲健，又受到时兴的丰腴之美的影响，显得端庄稳重，正是颜真卿进行书法探索的最好证明。《多宝塔碑》等作品之匀稳秀媚不同于颜真卿后期风格，也与入唐以来书法风格、规则统一有关。《文献通考》引《容斋随笔》言唐代士人工书，铨选等“取楷书遒美者”，相当于给出了考试标准字体，这对举子士人的影响不言而喻。颜真卿曾在铨选中被定为甲等，恐怕也精于此前流行的遒美之风，受此影响再正常不过。

颜真卿《草篆帖》有言“真卿自南朝来，祖上多以草隶篆楷为当代所称”，他自小受家风熏陶，得颜、殷两族长辈教诲，勤奋学习书法，又钻研是时书坛大师如褚遂良、张旭等的作品,在心摹手追、精入神往中，摸索着自己的书法风格。

颜真卿在笔法上寻求多变，提出自己的见解。如横末重顿、宽博浑厚，横画起笔重按，行笔轻提，收笔重按出一个骨头状，这种独特的笔法在唐代书法中十分少见，颜真卿书法创新之愿望可见一斑，实为后来其个人风格之先声。除了字体，颜真卿还善于运用对比和呼应的手法，使整篇碑文在结构上呈现出和谐统一的整体效果。颜真卿的书法名声大噪是后朝之事，《多宝塔碑》在历史上也时有毁议，但不能否认，其初期作品已形成趋向腴劲的面貌。

刀光剑影，哀痛欲绝的《祭侄文稿》

才写完《多宝塔碑》没多久，天宝十二载（ 752 年），颜真卿再次因杨国忠的排挤，被调离京师，出任平原郡太守。但这一次的颜真卿没有那么幸运了，“渔阳鼙鼓”悄然鼓动，看似平稳的大唐王朝暗波汹涌。

颜真卿管辖的平原郡属于三镇节度使安禄山的辖区，而此时安禄山与杨国忠的矛盾异常激烈，安禄山谋反之意已现。颜真卿知道自己既不能打草惊蛇，又要防患未然，便假托阴雨不断，加高城墙，招募壮丁，储备粮草。表面上则是日日饮酒游宴，结交友人，状似不理政事，以此麻痹安禄山。

不出所料，天宝十四载（ 755 年），安禄山以“忧国之危”、奉密诏讨伐杨国忠为借口，发动安史之乱，一把火烧遍中原。河北各郡相继沦陷，只有早已加高城墙的平原郡在颜真卿的率领下，顽强抵抗，防守严密。玄宗知道这个消息后大喜，对京内官员盛赞颜真卿：“朕不识颜真卿形状何如，所为得如此”。可怜颜真卿早年为殿中侍御史时，常与二兄允南一同入朝参与朝觐、朝贺，一家二人为朝臣，广为称羡，玄宗却毫无记忆，仅有“不识”之语，昏聩至此。

在这场打破繁华表象的战乱中，颜氏一族，满门忠烈。颜真卿率军英勇抗敌，因担心不敌叛军，写信请贺兰进明同来抗敌，为表诚意，颜真卿派贾载渡海送去十多万军费，更是狠心将自己年仅十岁的儿子颜颇送去做人质，以争取更多抗击安禄山的力量。

“史思明围饶阳，遣游奕兵绝平原救军，真卿惧不敌，以书招贺兰进明，以河北招讨使让之。进明败于信都。会平卢将刘正臣以渔阳归，真卿欲坚其意，遣贾载越海遗军资十余万，以子颇为质。颇甫十岁，军中固请留之，不从。”——《新唐书》卷153《颜真卿传》

《祭侄文稿》所悼念的是颜真卿的侄儿颜季明。安史之乱爆发后，时任平原太守的颜真卿与代理常山太守的兄长颜杲卿，共同商议讨贼计划，颜杲卿之子颜季明曾是两人的传话人。颜真卿十分喜爱侄儿颜季明，对他寄予殷切期望。可惜在这场宣告大唐由盛转衰的兵乱中，忠臣往往难以保全性命。天宝十五载（ 756 年），安禄山派遣史思明兵围常山，俘虏颜季明，借此逼迫颜杲卿投降。颜杲卿不肯屈服，大骂贼人，安禄山于是怒斩颜季明。颜杲卿苦守常山数天，因兵少无援，最终遇害。除颜杲卿、颜季明父子外，战死沙场的颜家忠烈还有三十余人。



《祭侄文稿》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

维乾元元年，岁次戊戌，九月，庚午朔，三日壬申，第十三叔，银青光禄大夫，使持节，蒲州诸军事，蒲州刺史，上轻车都尉，丹杨县开国侯真卿，以清酌庶羞祭于亡侄赠赞善大夫季明之灵曰：惟尔挺生，夙标幼德。宗庙瑚琏，阶庭兰玉。每慰人心，方期戬谷。何图逆贼间衅，称兵犯顺。尔父竭诚，常山作郡。余时受命，亦在平原。仁兄爱我，俾尔传言。尔既归止，爰开土门。土门既开，凶威大蹙。贼臣不救，孤城围逼。父陷子死，巢倾卵覆。天不悔祸，谁为荼毒？念尔遘残，百身何赎？呜呼哀哉！吾承天泽，移牧河关。泉明比者，再陷常山。携尔首榇，及兹同还。抚念摧切，震悼心颜。方俟远日，卜尔幽宅。魂而有知，无嗟久客。呜呼哀哉！尚飨。

可想而知，存活下来的颜真卿面临国家的倾颓、亲人的去世该是如何得悲痛欲绝。《祭侄文稿》全文 23 行 269 字，其中脱漏 1 处，涂改 14 处，改后定稿 234 字。通篇行文情如潮涌，不顾笔墨之工拙，字随书家情绪起伏。这时的颜真卿尝尽人生之苦，真情流露，已有跳出初唐法度谨严、盛唐丰腴富丽的趋势，因情而写。唐代开元年间著名书法家张怀瓘曾进献《评书药石论》，陈述书坛弊病。他就先一步指出“返朴归真”、“心手相应”的重要性。颜真卿在命运的逼迫下，响应着这种思想，开拓自己的书法之路。

洞穿世事，苍老古劲的《颜家庙碑》

大唐经历一场浩劫后，朝纲有待重振。颜真卿虽因刚正谏言得天下人称扬，得“鲁公”敬称，但同时也得罪了不少官员，他的仕途依旧跌宕起伏。广德二年（ 764 年），颜真卿谏郭英乂为讨好宦官鱼朝恩罔顾礼法，写成著名的《争座位帖》（又名《与郭仆射书》），它是颜真卿行草的代表作，与王羲之的《兰亭集序》并称行书“双璧”，又与《祭侄文稿》《告伯父文稿》并称为“颜氏三稿”。



但却因此为李辅国一派嫉恨，最终再被外贬，辗转峡州、抚州、湖州等地。纵使如此，颜真卿仍然坚持自己的儒学思想、为官原则，据殷亮行状所写，他这几次外任都颇有政绩。

只是颜真卿的心里从未放下过大唐江山，其自己所写的任官事迹中较少提及州牧之责，他仍然渴望着在庙堂之高辅佐明君，成就盛世。儒生的困境在历史上一再重演，颜真卿也不例外——如果不能辅佐君王，为万世开太平，又该怎么办呢？

大历八年（ 773 ），颜真卿由抚州刺史改任湖州刺史。湖州，是颜真卿贬谪生涯的最后一站，也是驻留时间最长的一站。正是在湖州，颜真卿编纂完成《韵海镜源》。与此同时，他结识了诸多文人名士，成为湖州文人集团的核心人物。陪在他身边的有正隐居湖州的陆羽、僧皎然、诗人张志和，他们都以闲适淡薄、陶然忘世为主题唱和、往来。这段多年的外任经历，在颜真卿政治生涯中，是一段不起眼的时光，但或许是少有的悠闲惬意时光。他尝试寄情山水、著书、理政，他在这里思考、沉淀着过往的岁月，希望为自己的人生理想寻得一个退路。

颜真卿开始钻研佛、道二教，前往游览东林寺、西林寺等，与僧人交流，甚至还接触了解祆教等其他西方宗教；他在抚州任上作《南岳魏夫人仙坛碑》称颂紫虚元君南真，又为女道士黄令微立传，称颂道家人物。这些或遁世，或散漫，或寻找的行为反映着颜真卿对儒学立身、人生价值的再思考，并进一步成为他探寻自我艺术风格的养料。

大历十二年（ 777 年），颜真卿被召入京。大历十四年（ 779 年），唐代宗李豫驾崩，代宗长子李适即位。此时的颜真卿早已过“耳顺”之年，正是“七十而从心不逾矩”。建中元年（ 780 年），颜真卿为了纪念他的父亲颜惟贞，撰写《颜家庙碑》。



《颜家庙碑》（局部） 原碑藏于西安碑林博物馆

或许是看淡世事，为人更为豁达，他的书法亦是臻至神明，超古铸今。字里行间透露出一种深沉的历史感和文化气息。老辣书风中蕴藏鲜活生机，圆润丰腴中透露着豪迈气度。

清代学人孙承泽曾点评此碑：“鲁公忠孝植于天性，殚竭精力以书此碑，而奇峭端严，一生耿耿大节，已若显质之先人矣。”从颜真卿后来之所为得见，儒学仍是其立身之本，忠君遵礼是他经历世事坎坷，了然人生真相后仍然选择的处世态度。《颜家庙碑》等作品也反映着这一点，颜真卿由古篆中获取灵感，与当时思想界复古、复儒思想一道，开辟着以古创新的新道路。

建中四年（ 783 年），叛乱的淮西节度使李希烈攻陷汝州。宰相卢杞欲铲除颜真卿，向德宗进谏派颜真卿前往李希烈军中宣慰，传达朝廷旨意。好友劝诫他不要前往，颜真卿却回答：“君命可避乎？”可见他已明白自己的结局，却仍义无反顾，选择用自己的生命实践颜氏家风，为唐朝作最后一点贡献。果然，而后颜真卿被李希烈囚禁，他凛然拒贼，被叛军缢杀，终年 76 岁。

宋黄庭坚曾说：“余观颜尚书死李希烈时壁间所题字，泫然流涕。鲁公文昭武烈，与日月争光可也。”欧阳修评价：“颜公忠义之节，皎如日月，其为人尊严刚劲，像其笔画”。苏轼则称：“诗至于杜子美，文至于韩退之，画至于吴道子，书至于颜鲁公，而古今之变，天下之能事尽矣。”



颜真卿陕西大荔石刻像刻于北宋靖康元年（1126）七月，唐重摹像并正书记，上刻颜真卿《奉使蔡州书》。

琅琊颜氏，千年家风始相承



颜回画像

颜真卿书法里的人生境遇，为了解颜氏家风揭开了面纱。颜氏满门忠烈，更是将琅琊颜氏的傲然风骨展现得淋漓尽致。

颜真卿出身于琅琊颜氏（今山东临沂），虽没有琅琊王氏那般显赫，但也是人才辈出。琅琊颜氏的先祖与儒家关系密切，祖上是孔门七十二贤之首的颜回，五世祖颜之推（ 531 年～约 597 年，南北朝时期文学家、教育家）著有《颜氏家训》，这是我国文化史上的一部重要典籍，开后世“家训”先河。



上海图书馆藏元代刻本《颜氏家训》书影

《颜氏家训》成书于隋文帝灭陈国以后，隋炀帝即位之前（约公元 6 世纪末）。颜之推记述个人经历、思想、学识以告诫子孙。共有七卷，二十篇，从修身、治家、处世、为学等诸方面教导后人。正是代代相传的家训，塑造了颜氏后人的风骨与节气。

颜氏家训是在前人秉持忠义的生命中提出的，也由后人借由忠义去一遍遍地诠释。汉武帝时大司农颜异，大将袁绍手下的良将颜良，慷慨就义的颜杲卿，毅然赴死的颜真卿……家风代代相承，颜氏一族人才辈出。

笔墨人生，人生笔墨，留下千古风华。

【颜真卿小传】

颜真卿（ 709 年－ 784 年 8 月 23 日），字清臣，小名羡门子，别号应方，京兆万年（今陕西省西安市）人，祖籍琅琊临沂（今山东省临沂市）。唐朝名臣、书法家。秘书监颜师古五世从孙、司徒颜杲卿从弟。

颜真卿于唐玄宗开元二十二年（ 734 年）登进士第，历任监察御史、殿中侍御史。后因得罪权臣杨国忠，被贬为平原太守，世称“颜平原”。安史之乱时，颜真卿率河北义军对抗叛军，被推为盟主，一度光复河北。后至凤翔，被授为宪部尚书。唐代宗时官至吏部尚书、太子太师，封鲁郡公，人称“颜鲁公”。兴元元年（ 784 年），被派遣晓谕叛将李希烈，凛然拒贼，终被缢杀。他遇害后，嗣曹王李皋及三军将士皆为之痛哭。追赠司徒，谥号“文忠”。

颜真卿书法精妙，擅长行、楷。早年书法受外祖家殷氏、张旭影响，广汲蔡邕、王羲之、王献之、褚遂良等人之营养，融会贯通，形成其雄伟刚劲、大气磅礴的独特风格，被称为“颜体”，在中国书法史上起了承先启后的作用，对后世书法艺术的发展影响极大，为百世之宗。与赵孟頫、柳公权、欧阳询并称为“楷书四大家”；又与柳公权并称“颜柳”，被合称为“颜筋柳骨”。其书迹除《祭侄季明文稿》被公认为真迹外，其余作品真伪尚有不同意见。又善诗文，有《韵海镜源》《礼乐集》《吴兴集》《庐陵集》《临川集》，均佚。宋人辑有《颜鲁公集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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